上回我們停在關於歸因的解釋,也開始初探人們不斷叩問「為什麼」的原因,這週我們繼續從其他故事了解吧…

解讀股市與成功學

時間回到二十一世紀,或二十世紀末(美好的年代,因為我從沒有享受過)。人類築起的建築開始與山脈競爭高度、平均壽命翻漲了兩到三倍、數量以十億計――但人類還是在使用著類似的硬體――數萬年來,人類大腦幾乎沒有任何變化。

我們還是想要解釋很多事情――為什麼有人可以吃兩個月的水餃、為什麼有人會拿到博士學位,而其他人沒有、為什麼股市會在一夕間崩跌、為什麼有人會成為全球首富――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或許你自己就有在投資,或許你沒有。但不論是何者,你多半聽過股市、債市或匯市,也知道投資會讓某些人贏錢,而另一群人則是輸錢(沒有人想讓你知道那是大多數人)

讓我們上一堂輕鬆的經濟學課,稍微思考一下投資的基本特性。

為什麼同樣的十萬元新台幣,放在銀行裡只能領1%的年利率,而有些股票卻願意給你超越1%的數十倍的利息?答案是在於風險。風險,或者說不確定性。想像你拿著這十萬元,有兩個人同時向你提出借錢的請求。第一個人提出的利率是5%,第二個人提出的利率是10%。你毫不猶豫地把錢借給第一個人。為什麼?因為第一個是你交情已經超過十年的老朋友,你知道他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最近買房需要籌錢;第二個人和你素不相識,而且衣著邋遢,面有菜色。你在評估風險。你相信第一個人一定會如期返還你的十萬元和五千元利息,你懷疑第二個人拿了你的錢之後就再也不見蹤影。

投資也是一樣。投資人評估各家企業的信譽與獲利能力,並訂下合理的價位,債券價格和股票價格便是如此決定;匯市也是由同樣的原理運作,只不過國家遠比企業更難以分析。去找一張股市線圖(不用真的去找,我知道線圖有多難看),你可以看到股市價格的起起落落,你看到的是市場和單一股票的價格變化――如果你想要賺錢,你會想要利用這些數據來預測它們未來的漲跌。

你該怎麼做呢?一個直覺的想法是,你需要解讀過去的漲跌的理由,好判斷現在某支股票的價格到底是被高估還是低估了,若是前者那就代表你必須要賣出,若是後者你就應該要買進。

我們上一節提到了人類在古老非洲上賽跑的問題,而勝者的歸因傾向就這樣被傳遞到了現代。但傳遞到現代的不只是追問「為什麼」的傾向――自利的解釋傾向(見第二節)和恐懼風險的傾向(見第三節)也同樣被傳遞到了現代。首先,我們恐懼風險,但並不是所有的風險。在人類演化的過程中,面對最久的風險形式都很單純 : 非自然的死亡,被野生動物殺死,被敵對部落殺死,或死於天然災害。移動到現在,我們最害怕的事物還是保留了部分的共通點 : 我們害怕會帶來劇烈疼痛的,可以明確想像的意外――我們害怕火災、車禍、戰爭,遠勝過疾病、汙染或市場泡沫。我們了解疾病的原因還沒有超過三個世紀,我們了解汙染的嚴重還沒有超過半個世紀,我們還沒有篩選出更能夠適應這些現代風險的基因,我們還在用石器時代的大腦思考複雜時代的問題。

再來,我們想要相信自己是個好人、我們想要相信自己是正確的、我們想要否認自己的錯誤、我們想要維繫自己的信念。這背後的理由在第二節就已經提過了。讓我們回到解讀股市的問題,上面已經描述了解讀股市似乎是預測股市的必要過程,但我們需要更深入的思考這個問題,才能分析這其中潛在的思考偏誤。

人類需要為任何現象找到一個明確的理由。這是我們的祖先生存下來的理由,也是我們今天共有的心理傾向。但是人造物的運作方式和自然界的並不一定全然相等。股市的價格漲跌,反映的是數以萬計的投資者對現狀的判斷。他們都在嘗試預測未來價格的漲跌,也樂於利用人類非理性的情緒。往往是在一波的漲幅或跌幅結束之後,我們執著的心智才開始為先前的現象尋找(或者編造)理由。在成百上千種解讀之中,總會有少數的幾種被多數所接納。

讓我們思考一下空想性錯視。假設股市出現了一波漲幅或一波跌幅,這往往不是一條平滑的曲線,而是牽涉了許多反覆的小幅漲跌。所謂的上升趨勢,其實是在一個區間內的漲幅大致多於跌幅的描述。空想性錯視會讓人們在月亮上看見兔子,也會讓人在山壁上看見人臉。空想性錯視會讓球賽觀眾相信有所謂的手氣,空想性錯視也可以讓人看見所謂的「漲幅」或「跌幅」。我想強調的並不是股市中不會出現影響股價的事件,而是我們在將這些事件與單純的隨機現象區分這一作業上的無能。

我們需要理由和原因,我們受不了一無所知的狀態。我們希望過去是有跡可循的,我們希望未來是可以預測的。在一個充滿隨機性的世界裡,我們執著於確定的事物。

讓我們進入下一個議題 : 成功學。

成功學是一個難以定義的客體。或許最恰當的描述方式是描述它的普遍特徵,而不是試圖給出一個定義。據說有某一個學者曾經這樣說過 : 我不能告訴你它是什麼,但我看到的時候,我就知道了。」筆者私以為這也是挺好的理解方式,雖然它確實很不負責任。大致上,成功學認為人們可以透過模仿成功者的思考方式或生活習慣,來達致成功。回去檢視前面對於溯因推理的描述,我們會發現成功學有兩個導致成功學本身如此成功的特徵 :

第一: 它訴諸了人們追求成功的特質。追求成功是風險趨避的反面,這也是為什麼很多成功學著作會有意的強調現代人生活的困難。

第二: 它提供了明確的方法和理由。成功學強調成功者的內部特質,而不強調成功的外部因素。這不只讓讀者擁有「知道成功者成功的理由/知道成功的方法」的錯覺,也讓人免於正視極度不確定的現實。

沒有一本成功學作品會告訴讀者,成功者成功的理由或許是因為他們生在正確的時代。事實上,許多在今天被吹捧為成功典範的學者、藝術家、思想家,在他們自己的時代都沒有得到「應有」的認可。沒有一本成功學作品會告訴讀者,成功最好的方法或許是生在一個特別富裕的家庭,或者是住在打贏一場戰爭的國家。最後,沒有一本成功學作品會告訴讀者,成功或許就像是一場規模特別大的樂透彩。

但是它或許是。

如何優雅的說教

這篇文章的知識性內容到此結束。

如果讀到這裡你已經感到心領神會,或是想要義憤填膺地把筆者從接棒啟蒙的會議室往下拋擲,那麼餘下的部分並不是寫給你的。但是如果你在陪著筆者從白堊紀末期到二十一世紀逛過一遍,從人類的大腦到全世界最大的賭場都晃過一回之後,你還想要一些結論――那樣的話,或許你應該要讀下去。

在台灣社會長大的你(或在其他華人社會長大的你),大概在成長過程中少不了被說教的經驗。或許也是因為這樣,所以我們長大後也學會以說教的方式應付所有(社會階級上,或其他方面)比我們更弱勢的個體,(而我們也同時學會巴結(和敷衍)比我們更強勢的個體)。

更糟的是,我們似乎很享受這樣說教/被說教的過程。我們可以翻一百本告訴我們該如何生活,該如何成功的書;但我們很少願意花一個小時思考他們所告訴我們的,到底是多麼合理的東西,到底是不是我們應該據以服從的標準和原則。於是《秘密》大賣,在台灣的信徒數量甚至超過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總和。(真的嗎?) 於是《高敏感是一種天賦》大賣,瞬間所有人好像都變的心思細膩、需要獨處,或許還有社交困難和自閉症傾向。離開高中的校園之後,離開大學的校園之後,我們還在尋找某個不知名的人,來教導我們如何生活,來撫平我們對這個未知世界的不安,於是紫衣神教填補了那樣的缺口。

對,我們是無知的。

我們總是在隨機裡發現規律,在沒有理由中尋找理由,在沒有方向中追求方向,在無知中假造知識。我們喜歡標準答案、心靈雞湯和成功學,我們討厭「我不知道」、「我不確定」和「要看運氣」。其實我們並不是那麼了解這個世界。就像我們或許也沒有那麼了解自己。我們只知道自己在這樣的世界上生活,其實可以是一件令人極其疲累的事。所以有時候,我們也想編造一些謊言,來告訴自己 : 其實我知道的,其實有方法的,其實這個世界沒有那麼難以理解。

曾經有一個人這樣問我 : 如果心靈雞湯或成功學可以讓人的心智得到休息,讓他們可以走更長遠的路,那這樣它們還是錯的嗎?有很多人會問我,一個東西到底是對的還是錯的。有時候我會覺得,那樣的問題其實就像是在問一個人,他到底是喜歡還是討厭一個東西一樣。我覺得存在的東西可能沒有對錯,只有命題才有對錯。與其問心靈雞湯或成功學是不是錯的,不如問我們應該如何面對它們。我想,人是需要休息與停滯的。因為我們沒有那麼強壯,不能不斷地奔跑下去。

如果你讀到最後,是想要一個非黑即白的答案,那你多半是要失望的。

因為人很複雜,而這個世界也很複雜。我們不能宣稱「成功一概沒有理由,全部都是運氣」。我們不能宣稱「股市是不可預測的,賺錢的都只是運氣好」。我們只能宣稱我們永遠無法確定。因為這個世界上有太多不能被測量的,不能被掌握的不確定性。我們永遠不能把幸運的中獎者和握有成功之道的成功者區分開來。

碰到成功學與心靈雞湯也是。我們不能說「成功學不可能幫助任何人成功」。我們只能說,我們永遠不能確定成功學能不能幫助任何人成功。我們不能說「心靈雞湯沒有用」。我們只能說,如果沒有明確定義用途並且經過測試,我們不能知道心靈雞湯到底對讀者來說有什麼樣的助益。從結果論的角度來思考成功學與心靈雞湯的問題,不會得出任何肯定的答案。因為這都是實證問題,而且還是永遠不能確定答案的實證問題。

從義務論的角度來思考的話,答案或許就不同了。相較於「怎麼生活才能過得幸福快樂」,義務論在問的問題更接近「怎樣生活才是可以接受的」。義務論不回答實證問題,它回答的是原則性的問題。相對於去問「成功學能不能幫助人成功」、「心靈雞湯能不能讓人幸福快樂」;義務論問的是「相信成功學是否可取」、「相信心靈雞湯是否可取」。我花了數千字的篇幅在論述「我們並不知道」這件簡單的事實。我們不知道為什麼某支股票會漲、我們不知道為什麼某個人會成功、我們不知道該怎樣才能讓人幸福快樂。我很遺憾,即使是用義務論的語言,到最後除了「我不知道」以外,我能提出的也只有自己的看法與見解。使用義務論的倫理學家與哲學家實在太多了,我沒有能力或資格替他們所有人代言。

我在這裡留下最後的質問、一個道德上的義務論者會提出的質問 : 我們是否應該要謙遜的生活、我們是否應該要誠實的生活?

所謂的謙遜是不是代表一個人對自身能力的宣稱要與自身實際的能力相稱?

所謂的誠實是不是代表一個人對自身知識的宣稱要與自身實際的知識相稱?

當我們宣稱自己知道我們並不知道的事物的時候,我們是否依然誠實謙遜?

當我們相信我們並不知道的事物的時候,我們是否依然誠實謙遜?

我唯一知道的,是我一無所知。」據說蘇格拉底曾經這麼說過。

向誠實與謙遜的智者致敬。期許我們,也能那樣生活。

 

撰文者:劉瑞丰,接棒啟蒙計畫實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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